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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 69 章(2 / 2)

“老爷,您和少爷快上车出城!”姜尚书身边的常随催促道。

趁乱出城的确是个好法子。

可他一走,留在京城的所有姜家旁支怕是得替他受天子的雷霆之怒。

到了他这个位置,凡事就不能只顾自己了,身后是大小旁支的几百口人命。

姜尚书沉默着没有做声,正好看到姜夫人跌跌撞撞往这边跑来:“我儿——”

姜夫人满脸泪痕:“言归别怕,娘来接你了……”

姜言归眼里的泪亦是夺眶而出:“母亲!”

姜尚书望着这一幕,闭了闭眼,吩咐抱着姜言归的那名亲信:“也罢,你护着少爷随楚家去吧。”

亲信红了眼:“老爷!”

姜尚书沉声道:“快去!”

亲信一狠心,抱着姜言归转身往城门处去。

姜夫人见他抱着姜言归来跟自己汇合,也是大喜,然而喜后,心中却又涌上一股悲意。

她回头看了站在原地的姜尚书一眼,大雪如絮,他缁色的锦衣肩头已落了一层薄雪,他也望着这边,隔着飞雪,眼神看不真切。

这个人啊,明明已经变了模样,却又还似她当年初见他时的模样。

只这一眼,便成永别,却是她的永别。

利箭刺入胸膛的刹那,姜夫人不觉得疼,只是心口那里凉得过分。

抱着姜言归的那名姜家亲信也中了箭,踉跄着倒地。

姜言归在撕心裂肺大喊着什么,但那一瞬间姜夫人耳朵里却再也听不见任何声音,她看着那支穿透了自己胸膛的箭,以及染红了大片衣襟的血,眼角滑下泪来。

她终是……到不了西州了。

城门口处赶来一名楚家护卫,姜夫人用尽了力气,指了指随着姜家亲信一同跌倒在地的姜言归,吃力道:“带……他……走……”

姜夫人已经中箭,回天无望,楚家护卫抱起姜言归就往城门处奔去。

姜言归趴在护卫肩头,双目血红,字字泣血般哭喊着:“母亲——”

姜夫人看着儿子远去的背影,终踉跄着倒在了雪地里,溅起的雪末落在身上似乎一点也不冷,恍惚间她只是十五岁那年在雪地里贪玩跌了一跤。

“楚婉萍!”

有谁在叫她,恍惚间这嗓音里竟也是有几分难过的。

但她已睁不开眼了,这辈子,从儿时到当姑娘,到嫁人,到为人母,所有的记忆都走马灯一般在她眼前一一浮现。

好似一场大梦,她已分不清哪是现实,哪是梦境。

她也不想分清了,且睡过去吧……

盛京的这个冬天,可真冷。

***

西州。

姜言意正在做早膳,砂锅里的香菇鸡肉粥已经熬得又香又浓,她一边拿碗盛粥一边喊在院外扫雪的秋葵:“秋葵,吃饭了。”

秋葵很快蹬蹬蹬跑进屋。

姜言意把盛好粥的碗递给她,“再给我递个碗。”

秋葵从橱柜里拿了一个碗递过去。

交接的时候,她放手太早,姜言意没接住,“哐当”一声,如意纹瓷釉的瓷碗落在地上摔了个粉碎。

姜言意皱了皱眉,秋葵则有些无措:“对不起,花花,我以为你已经拿稳了。”

“没事,碎碎平安。”姜言意蹲下身去准备把盘子的碎片捡起来,指尖却被碎瓷扎出一个大口子,瞬间溢出了殷红的血珠,其中一滴落在白瓷碎片上,触目惊心。

老一辈都说大清早摔碎东西不吉利,姜言意虽不迷信这些,可心头还是莫名地不安。

楚昌平回京已经好几天了,封朔去了西州大营后就没了消息,她担心京城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,又担心封朔的伤。

只盼着这不是什么预兆才好。

忧心忡忡又过了四五日,新买的宅子姜言意也收拾得差不多了,终于等来了楚昌平接楚家人抵达西州的消息。

楚昌平的亲信一过来传话,她扔下店里的事务,带上事先买好的礼品,匆匆赶去了新宅。

路上她问赶车的亲信姜夫人和姜言归如何了,亲信一时间似乎不知怎么回答她的话,只道:“表小姐您去了就知道了。”

姜言意从他这话里听出些许不妙来。

等到了新宅,她一进院子就正好碰见从前厅出来的楚昌平,比起去京城前,楚昌平似乎清减了不少,两颊都瘦得有些凹陷下去了,两鬓有了明显的白发。

“舅舅。”姜言意唤他。

“哎。”楚昌平应了声,又道:“你外祖母和大舅他们都在里面,进去看看他们吧。”

姜言意心中不妙的感觉越来越重,问:“舅舅,是不是路上出了什么事?”

楚昌平摇摇头,却没忍住红了眼眶,他说:“你娘,没了。”

姜言意大脑有一瞬间空白,好一会儿才缓过来。

她有原身的记忆,但还没来得及跟姜夫人建立起感情羁绊。

论悲伤,她跟姜夫人还面都没见过,谈不上有多悲伤。可心口还是闷得慌,这是属于这具身体听到至亲离世本能的反应。

她问:“怎么没的?”

楚昌平抬眼望了望天,深吸一口气道:“出城时遇上了姜敬安,他要带走言归,不知怎的惊动了禁军,禁军要捉拿他,你娘为了回去救言归,死在了禁军箭下。”

他伸出蒲扇般的大掌拍了拍她的肩,“想哭就在这里哭吧,进屋后就别哭了,这一路你外祖母眼泪就没停过,昏厥了好几次,她年纪大了,伤心不得了。”

姜言意点点头,楚昌平离去后,她一个人在屋外站了一会儿,才抬脚进屋。

她脚步声轻,进去又刚好站在玄关处,屋子里一时间竟没人发现她。

楚老夫人坐在罗汉床上,身后垫着好几个软枕,一个中年美妇人正在伺候她用药,周围还围坐着好几个年轻姑娘。

姜言意认得那妇人就是楚大爷的发妻刘氏,旁边的三个姑娘,面相跟刘氏肖似的两个便是大房的姑娘,瞧着年纪小些的那个是二房的。

“母亲,您再喝一口吧,不吃东西怎么成?”刘氏温声劝慰。

楚老夫人扭过脸,眼角又滑下泪来:“我吃不下,我跟我那可怜的萍儿一道去了算了。”

坐在一旁的楚大爷一听她这样说,不免动怒:“母亲,您可别提她了!从小到大,她给家里惹的祸端还不够吗?要不是您和三弟一直惯着她,她至于为人母了还行事没个分寸?教出的儿女也是一个比一个能闯祸!咱们举家灰头土脸迁到西州这来!是拜谁所赐您别忘了!出城时她疯疯癫癫的,这一大家子人也险些在那里送命!”

“你……逆子!”楚老夫人气得心窝子疼。

楚大爷发作完就怒气冲冲往外走,在玄关处撞见姜言意,脚步顿了顿,一句话没说,越过她便出去了。

也是这时,屋子的人才发现姜言意站在那里。

刘氏正帮楚老夫人顺心口,瞧见姜言意,神色有些尴尬,但很快就笑开:“阿意来了,你别听你大舅胡说,他平日里就是个浑人。”

楚老夫人一听姜言意在,忙抬眼往这边看来,看见姜言意时,瞬间又哭成了个泪人:“阿意,快到外祖母这里来。”

姜言意上前,楚老夫人抱着她狠狠哭了一场,“你娘命苦啊,她心心念念盼着来见你,结果还是没见着……”

刘氏也用帕子沾了沾眼角,劝道:“母亲,快别哭了,您哭了一路,再哭下去眼睛得坏了。”

姜言意不知如何安慰楚老夫人,但这一刻被楚老夫人的情绪所感染,她是真的觉得心里难过,眼眶渐渐有些湿润:“外祖母。”

她一哭,楚老夫人反倒慌了:“阿意不哭,阿意还有外祖母,今后谁要是敢欺负你们姐弟两,除非是外祖母两脚一蹬也随你母亲去了。”

一旁的刘氏听楚老夫人这般说,眼中闪过一抹不快。

她见楚老夫人没再落泪,便把手上的羹汤递给姜言意:“母亲不肯吃东西,你好生劝她吃些吧。”

姜言意点头:“我省得。”

刘氏知道楚老夫人必然想跟姜言意单独说话,她道:“母亲,儿媳就先下去了,有什么事,您差人叫我一声。”

楚老夫人似乎还在气头上,没有搭理她。

刘氏神色一僵,她走后,她的两个女儿和楚二爷的独女楚嘉宝便也跟着出去,只不过楚嘉宝似乎对姜言意敌意颇大,走前还恨恨瞪了她一眼。

姜言意察觉到了,但没做声。

等房间里只剩祖孙二人,楚老夫人又忍不住泪水涟涟:“姜敬安他就不是个东西!他若不拦着,你母亲缘何到不了西州?”

“我悔啊,当年怎么就眼瞎,给萍儿挑中了这么个狼心狗肺的,苦了她一辈子!”

“外祖母,莫要再想这些了,母亲也不愿看您难过的。”姜言意深吸一口气掩下心中那阵涩意,舀了一勺汤喂给楚老夫人:“您一直不吃东西怎么行,我和言归都还指望着您长命百岁。”

楚老夫人用绢帕掩了掩眼角拭泪:“吃,怎么不吃,我还得替她好好看着你们姐弟二人。我是想起萍丫头这心口就跟刀子在割一样……”

姜言意连哄带骗,可算是让楚老夫人喝下了那碗羹汤,老人家一路舟车劳顿,早就疲乏不堪了,但还是拉着姜言意絮絮叨叨说了好些话,姜言意哄老人家睡着了才离开。

走出院子时,她轻轻叹了一口气。

白发人送黑发人,人间大悲莫过于此。

路过原本给姜夫人准备的院子时,瞧见里面空荡荡的,姜言意心中涩意更重。

想起那个还未正式见面的弟弟,她去了隔壁院子。

姜言归腿不能下地,他坐在床上,两眼空空望着前方,肤色是一种病弱的苍白,精致的眉眼间死气沉沉。

屋子里伺候的是从京城楚家跟过来的护卫,这一路上约莫是一直伺候姜言归的,如今已经摸清了他的脾性,端茶倒水时发出的声音都极其微小。

姜言意进门时,护卫唤了声“表小姐”,就躬身退下了。

姜言意在床前的绣墩上坐下,看着躺在床上那个心如死灰的少年,心中颇不是滋味:“言归。”

姜言归眼珠这才动了动,他看过来,双目黑漆漆的,却半分神采没有:“阿姐。”

姜言意握住了他的手:“我在。”

“我们没有娘了。”

说这话的时候,他眼角滑落一道水痕,又快又急。

姜言意俯身抱住了这个半大少年:“别哭,娘一直都在的,她在天上。”

姜言归一双漆黑却无神的眼睛里不断滑落水泽:“该死的人是我,我一个废人,什么都做不了……该死的明明是我啊……”

逼近的禁军,铺天盖地的箭雨,那具中箭倒地的冰冷尸体,震天的杀吼,逐渐合上的城门……那天的一切都变成了无数个晚上折磨他的噩梦。

姜言归痛苦闭上眼,浑身止不住地颤抖。

如果他不是个废人就好了,这样母亲就不会为了回去救他,死在禁军手上!

他喃喃道:“该死的人是我……该死的人是我啊……”

他这副癫狂失神的样子看得姜言意又心疼又难过,狠心给了他一巴掌。

姜言归脸被打得偏向一边。

姜言意道:“你给我好好活着!活出个人样来!你死了有什么用?能把母亲换回来吗?还是能让杀死母亲的人抵命?”

“阿姐,我好恨!好恨!”姜言归终于崩溃大哭起来,拳头捏得死死的,指甲陷进肉里却不觉得疼。

他真的好恨呐!

姜言意看着他撕心裂肺大哭,她自己眼角也沁出泪来,她抬手抹去,望了望天道:“恨就得更加好好活着啊,你把自己弄得越不堪,那些想毁掉你的人就越高兴。活着,该报的仇才有机会报,死了就什么都没有了。”

她不知,就是她今日这话,让眼前的少年在将来用尽诡计,坐上了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位置。

***

离开楚家新宅后,姜言意没有急着回店里。

鹅毛般的大雪纷纷扬扬,她在白茫茫的天地里漫无目的走着。

路过一户关紧店门的人家檐下的时候,她突然不想走了,就在人家店门口的台阶处坐下下来,双手抱着膝盖,下巴搁在手臂上,望着漫天飞雪出神。

“你想冻病么?”

姜言意不知自己在那里坐了多久,被人一把拉起来裹进一个温暖怀抱的时候,闻到熟悉的皂角味,她突然鼻头发酸,不知怎么就落下来泪。

封朔感觉到她肩膀在颤抖,他轻抚她后背,沉默片刻后道:“对不起。”

他一收到消息,就知大事不妙,从西州大营赶了过来。

没能把楚家所有人都平平安安接来西州,是他的人失职。

面对他的道歉,姜言意摇头,眼泪却没停下来。

这些眼泪里,有多少是这具身体本能的情绪,又有多少是属于她的悲伤,她分不清。

她哭得直抽噎,封朔眉头皱得更紧了些。

“别哭。”他不会安慰人,风雪浸骨寒,这句不像安慰的话却已用尽了他毕生的温柔。

他活了二十余载,到今天才知道,原来看一个人哭,心口真的会疼。